谈到文化,我们常说“中国文化源远流长”,并对此觉得欣慰与自豪。
但是谈到这个文化带给我们什么,恐怕就不易说清楚了。
文化是祖先留给我们的礼物,礼物太多太杂,就需要一番分辨捡择的功夫了。
所以在探讨国学之前,不妨先谈谈“文化”一词。
文化是人类特有的现象,意即有人类才有文化。我们由此可以界定文化的四点特色:
第一,异于自然。
在《易经》中,坤卦代表生养万物的大地,其中六二的爻辞始于“直”字。
“直”是指万物由大地直接产生,而人类所创作的“文”是指交错使用。
一片森林中,若有两棵树木“交错”而成一张桌子,就表示曾有人类在此住过。
第二,形成传统。
传统是在时间过程中积淀而成,其目的是使其人民活得安全愉快。
第三,自为中心。
每一种文化都肯定自己占有中心的地位,亦即在其原始的神话中,会说明祖先如何来自超越界的神明,是神明所特别眷顾的民族。
我们的祖先称自己的国家为“中国”,“中”字为象形字,取象于旗帜。
在部落时代,酋长所居之地,插旗以为号,表示这是中心,依此分出东南西北四方。
因此“中国”一名肯定了这个民族的核心地位;其他民族亦有类似的自为中心的信念。
第四,兴盛衰亡。
文化是人类所造的,世间各个族群互相竞争,文化于是也像具有生命一般,出现兴盛衰亡的情况。
事实上,自古以来大多数文化已经沦为历史陈迹。
因此,重要的问题是,分辨使文化兴盛与衰亡的因素是什么?
要回答这个问题,必须进而说明文化的三个层次。
文化是人所造的,人的生命有“身、心、灵”三个层次,因此文化也有三个对应的层次,就是“器物、制度、理念”。
第一,器物层次。满足人类具体生活的需要,如食、衣、住、行等。
第二,制度层次。从风俗禁忌到法律规章皆属此类。
人群组成的社会需要制度,因为个人的思考与行动,总是替自己考虑,最后难免以权谋私,以私害公。
今日大家共同追求的目标是自由、平等、民主、法治等,要以制度来实现人类对“仁爱与正义”的根本愿望。
第三,理念层次。理念主要描述人的理想与观念,形成特定的价值观,使人依此判断生命的意义与目的。
理念主要表现于文学、艺术、宗教与哲学中。
文学抒发真实的感受,常能引起群众的共鸣;艺术使用生动的象征,回应了集体潜意识的要求;
宗教以其信仰建立人与超越界的关系,使信徒得到根本的安顿;哲学以理性态度了解现实世界,再建构一个有可能达成的理想境界。
今日谈文化,对于器物层次要珍惜与维护,对于制度层次要认识与借鉴,但真正要研究与发扬的,则是理念层次。
中国文化的理念,就保存在所谓的“国学”里面。
广而言之,古代留下的文字资料都属于国学范畴,但是正如黄河挟泥沙以俱下,其中有不少浮滥的、复制的、浪费纸张的东西。
因此,谈起国学,眼光自然转向经典。
但即使是经典,如《四库全书》所列的“经史子集”,其数量也过于庞大。
我们的时间与力气有限,所能阅读、理解并加以应用的更为有限,那么要如何选择呢?
首先,既然所关注的是理念,就要认清“什么理念是完整而根本的”。
理念若不够完整,就像探讨人生问题却只注意少年阶段或老年阶段,只看到人生的光明面或黑暗面。
理念若不够深刻,则对“生老病死”难以释怀,对“喜怒哀乐”不明所以,对“恩怨情仇”无力化解,对“悲欢离合”莫可奈何。
文学与艺术所展示的理念,往往就有这样的问题。至于宗教,则涉及个人是否信仰的机缘与抉择,其教义所展示的理念也难免于独断而没有思辨及讨论的空间。
因此,理念之中值得考虑的,主要是哲学。
“哲学”一词由西方翻译而来,其原意是“爱好智慧”(philosophy),亦即以理性探索宇宙与人生的根本真相。
在中国历史上,有一个特别的时期,就是约公元五百年的春秋战国时代。
这个时期何以特别?
在它之前是封建制度,礼乐政刑皆上轨道,不必认真思考有关人生意义的问题;
在它之后是秦始皇帝王专制,从此一路下去,尊君卑臣、剥削百姓,不容许自由思考这些问题。
这短短的五百年间,百家争鸣,诸子各申己见、各立新说。
但能够“言之成理,持之有故”的不多。
直到西汉司马谈《论六家要旨》,才算确定了六个有系统的学派,即“儒家、道家、墨家、法家、名家、阴阳家”。
这六家之中,表面上各有长短,但只有儒家与道家合乎严格意义的哲学之名。
因此,谈国学须以儒家为主,并以道家为辅。
以儒家为主,这固然是历史上的事实。
如司马迁在《史记‧孔子世家》所说的,“中国言六艺(六经)者,折中于夫子”,而历代专制帝王也确实利用儒家来教化百姓。
但需要特别警惕的是,正是这种帝王专制扭曲了先秦儒家的原始理想。
至于道家,则以其开阔的视野,提供心灵与道契合的无限空间;
但也同样受到后代的误解与误用,以致显得面貌模糊。
因此,若要探讨国学对人生有何启发,首先要做的是正本清源;
要面对一个巨大挑战,就是跨越两千一百多年的帝王专制,回到先秦的儒家与道家。
总之,我们今日谈国学,所侧重的应是它对人生的启发,并且是正面而积极的启发。